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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山登顶观云海(吴正凯 摄)
去过湘西才知道,保靖有座山也叫白云山;登上白云山才知道,什么叫白云生处,什么叫云海无边。
白云山旧称黔山,它是海浪在花岗岩上精雕细琢的大地风情,是地壳运动隆起的一方传奇;它是白云歇脚的高原,是土家先祖八部大王涅壳赖的故土。《元和志》卷三十载, 黔山在三亭县(今保靖)西五十里。后汉陆康伐蛮假此,即祷请为援,诸树木皆有人马之形……古人挥毫泼墨,虽难描万全,却极尽铺陈之能事,把一座大山装进了线装书本。
我们习惯用坐标概述苍茫大地,譬如北纬28°,仿佛一直都是地球神秘的符号,美国的密西西比河、埃及的尼罗河、伊拉克的幼发拉底河、中国的长江,均在此入海。在这个纬度线上,奇观绝景比比皆是,白云山恰处其上。
如果行走是为了摆脱生活的桎梏,白云山会让你忘掉一切。白云山拥有丰富的物种资源,那里分布着珙桐、水松、银杏、鹅掌楸等无数珍贵植物,还有云豹、脆蛇蜥、红点齿蟾这些世界濒危动物。1998年5月,白云山成立了自然保护区,2005年9月这里成为省级自然保护区,2013年6月又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护区内囊括了白云山林场、白云山农垦场以及白云山周边乡镇的部分区域,总面积达20158.6公顷!30多万亩的神奇沃土,郁郁葱葱,隐藏一个遗落已久的世界,生活在那儿的所有生命,各自遵循各自的丛林法则,在属于它们的王国开了挂似的生长,谁也拿不走。
攀缘白云山有无数条通道,科落洞的荒草野径,杉木溪的骡马小道,巴茅寨的乡村公路……其实最直接莫过于从迁清公路沿酉水河蜿蜒上行,一路落满风景。途经磋比峡谷,已达白云山脚下,两侧峰峦拔地而起,耸立云天,让人目眩神迷。越往里走,山势越逼窄,风景被挤成相片。行至一处长满芦苇的滩涂,视野开阔起来,巴科寨豁然眼前,这是悬挂在白云山腰的一个土家村寨,木屋鳞次栉比,青瓦苔痕,燕雀低回,处处透着田园乡野的静气。
一念成滴,万涓成河。
白云山总是和水相关,白云山的水清冽甘甜,尤以巴科寨“白云山泉”桶装水闻名一方,深藏在地下的泉水喷涌而出,成为当地百姓发家致富的源泉。
在山与山之间,溪河纵横交错,流泉、石潭、绿涧、飞瀑随处可见,一汪一掬,一盆一斗,一泻三跌,飞珠溅玉,清澈明丽。溪水冒过脚踝,不深不浅,清澈见底,时常有孩童在跳岩上捡了块薄石片,打着水漂,仿佛连内心的暗流也荡漾开来,百转千回,随溪流奔向酉水河。酉水河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人类文明史,流经白云山境内数千米,两岸悬崖绝壁,幽谷叠翠,素有“湘西小三峡”之美誉。这是白云山的一部分,山是水的骨骼,水是山的脉动,山与水互通款曲,加持大好山河不败的底色。
登白云山,是一场灵魂和肉体的修行。山路斗折蛇行,一路向上,这种无限行驶的过程,阒寂得令人几近忘了时间的尽头。其实,如果不计沿途风景,一路总有许多好山歌听,避不开,绕不过,令人如饮甘怡。歌者是樵夫,扛着柴刀,独自在薄雾似散未散的山林张口就来,音域宽广浑厚,极具穿透力,大约没有女歌手回应,这歌也就成了独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娇妹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白云山的歌,珠玑流动,耐人寻味,时隔许久,歌词依然记得十分清楚,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才明白产生这种好山歌实有原因。如果没有一种适当的对象和特殊环境作为土壤,这些好歌不会生长,也不会那么素朴、真挚而美妙感人,白云山实属是生长这种山歌的好地方。
“我家住在高山坡,生来最爱唱山歌”,曾四次把山歌唱到北京城的土家山歌王田茂忠就出生在白云山下的马王溪。而今歌王不再,但大山深处依然有山歌的灵魂回响。生活有如山歌,一半柴米油盐,一半星辰大海,也许极尽琐碎,极尽俗媚,却依然有我们向往的诗和远方。
看过《岗仁波齐》的纪录片,才知道岗仁波齐是藏人心中的神山。在白云山周边,散落着数十座土家村庄,村庄是凡人市井的生活日常,无形给这座大山的清冷增添许多烟火气。我不知道那里的土家人为什么世代依山而居?想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早视大山为供养之地,白云山也应该是白云山人的“冈仁波齐”。
一至夏天,白云山则凉爽无比,山上山下温差6℃到7℃,不失为天然的避暑胜地;这里的雪季也不长,大约寒露之后才铺上那么一层薄灰。直至严冬,山上才大雪纷飞,银装素裹。那雪毫无节奏,在山顶停顿,又落下,它明显有些羞怯,有些柔弱,欲拒还迎,却始终掩盖不了白云山的钟灵毓秀,远方的树林和河流若隐若现,这又是另一番小家碧玉的景致。山里山外缺少不了看雪的南方人,一群群,一对对,红着脸蛋在冰天雪地里雀跃不已。
实际上,白云山只是一座生长白云的大山,中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滋养,酉水河的雾气蒸腾,形成了白云山形态各异的云海、云瀑、云涛奇观。自然,看云成了游人的必修课。
看云最佳点莫过于在海拔1320.5米的白云寺峰,站立伸出悬崖13米之外的观景台上,置身悬空,脚下万丈深渊,两股战战,却远比观雪来得自在,来得雍容,来得气度。大风裹挟云雾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群山若隐若现,有如海市蜃楼,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仿佛在眼瞳成像,又飘远。白云山的云,滑若柔荑,可以跳起,拽下,然后用手撕裂成任意一种形状,或纱绢,或绫罗,一丝一缕,一帘一幔,直抵内心,让人处于极度兴奋的梦魇之中。
看云大抵有三重境,一曰看云,二曰喊云,三曰问云。“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谓之一重境,“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谓之二重境,“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谓之三重境。在白云山看云,天地玄黄,万物寂然,看得人心如止水。当落日沉沦,霞光铺陈天际,万物又变成另一个模样。直至暮色无边,不知名的虫子在郊野开始唱起了歌,这时盘坐白云寺,以45°的角度仰望星空,漫天银河闪闪,落满天穹,又别是另一番滋味。
这里曾是保靖县最大的知青场,高高的知青塔耸立在凋敝的山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大字,铭刻着陈年旧事。1974年至1975年间,233名风华正茂的青年,旌旗猎猎,上山下乡,在白云山战天斗地,垦土开荒,种下一山茶,写就一段可歌可泣的传奇。至今,最勾留人心的莫过于山崖那口知青井,井侧有铭,记录了一大段往事。知青井是那年的青年用手刨出的一汪清泉,他们用清泉淘米煮饭,烧水泡茶,等待花开,等待希望。
白云山的茶曰云雾茶,因生高山云雾之地而得名,茶叶色泽翠绿,味浓醇鲜爽,芽叶肥嫩显白亮。用极寒之水烧沸冲泡,送口微苦,入喉香如幽兰,待得三五分钟,茶味从全身毛孔四溢出来,顿感人生如茶,甘苦两边,分明还可以品出四十多年前知识青年的生活状态,像极一个时代的默片。
红尘万丈,世事苍茫,当年的知青如今已是天各一方,两鬓白发。世界很大,人和人很容易走散,一旦走散,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可他们又何曾忘得了白云山?也许这就是个被胶片记录的岁月,那里有他们久不曾去的爱和梦想。
多年后,在知青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保靖本土艺术家创意设计建设了白云邨民宿,静美浪漫、古朴现代在此碰撞,飞檐翘角、青石板、木廊桥、红栏杆、翠竹林水乳交融,一如躺在云海里的原本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汇聚一起,拥有了和时光对话的能力,静静填补岁月流逝的遗憾。
下山,是归途也是来处,若恰巧路过杉木溪,多半会遇见一匹石马卧于路旁,栩栩如生。据传石马是土家先祖涅壳赖的坐骑所化,更多时候,这匹马有些悲怆,主人的肉身和灵魂早已和白云山合二为一,然石马依然不肯稍离半分。如果可以,它一定会意气风发,跑出《元和志》里的江湖,驼着涅壳赖消失在白云深处。
白云山不啻是一座山,它更多像你自己的内心,看不到边,却依然要带着一生的行李,带着所有良善,来人间一遭,与之奔赴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