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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凄迷的天堂坡。保靖县湿地公园管理处提供
天堂坡上的贾氏老宅,如今只剩下断垣残壁。 王维国 摄
天堂坡上的西岱古寨。 王维国 摄
保靖县文旅云网讯(通讯员:方君才)一场烟雨过后,灰蒙蒙的村庄又披上单薄的雾霭,愁梦酒醒时,要寻些烟火日常,自然从保靖大桥横跨酉水,徒步天堂坡,觅一处静笃的空间安放无处安放的灵魂。
坡曰天堂,旧时不过苦寒之地,山民狩猎种地,以此度日。也有说坡顶有山塘一口,故又名“天塘”。山塘周间散落依洞溪、太山坪、凉水井、西岱、母寨、陡滩等无数土家寨子,守望着大山,这是天堂坡最后的尊严和倔强。
1922年2月14日,沈从文从沅陵来到保靖,大约第一眼也就是看见横亘在小城背后的这面大坡。坡上照例是烟火村庄,村庄下则是崖摹石刻“天开文运”绝壁,沿绝壁二百余石级而上,便是傍石洞而建的狮子庵。沈从文在《湘西游记》白河流域几个码头提到,“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濒河两个洞为最美丽知名。一在河南,离县城三里左右,名石楼洞……一在河北大山下面,和县城相对,名狮子洞。洞被庙宇掩着,庙宇又被老树大竹古藤掩着。洞口并不十分高大,进到里面去后,用火燎高照,既不见边, 也不见顶,才看出这洞穴何等宏敞阔大,令人吃惊。”
百年弹指,狮子庵的住持、香客换了人,寺庙浮屠重新修葺。络绎不绝的马帮、熙熙攘攘的渡口,和那条石板路一样,湮没在荒草间。被代替的,是桥梁、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掩映在沈从文书卷里的文字。
初识天堂坡,却是得于少年时的同学杜岩,因为其父母淳朴好客,去了很多次他们家,故而尤为熟悉那里的物事,青砖瓦漆,屋檐洒雨,至今历历在目。彼时的大山没通公路,酉水河却船来船往,就像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队伍,好不闹热。
过了河拾级而上,一路遇见的,都是世代居住在天堂坡挑肩磨脚的老辈人,他们通常要在半坡的岩板路上憩息片刻,然后撕一绺旧报纸,卷着碴子烟讲四言八句,以此减缓上山下坡带来的疲乏。在闲谈中,曾闻此处是为保靖土司炮楼坡,可隔河俯瞰大半个县城,若遇战事,土司常以炮传讯,坡坡鸣炮相接。至今,站在半坡,仍有“大风起兮云飞扬”之感,令人心潮澎湃。
山里人豪爽,不善做作,杜岩也如此,嗓门粗,心底倒是细腻无比,十七八岁的他就长了一脸络腮胡,看起来又有些彪悍。由于爱助人为乐,又极喜打平伙,他的身边总是聚集一群同学,一些是男同学,一些是女同学。多年后大家天各一方还能时常相聚,也皆因他之故。在群里吼一嗓子,约个节假日,三五成群坐了个大包间,杯觥交错,彼此看向对方不再青春的脸庞,禁不住莞尔。
天将暮未暮时,上得了山,到了西岱一家吊脚楼前,壁板略显陈旧,便是杜岩的家。他家的鸡也没有笼,只在地楼角开了一个小小的甬道,那鸡便由着甬道钻进去栖息,或者也有母鸡在里面下蛋。这让人讶异,却又显得这幢木房子有些生气。
西岱不大,几十户人家,盘山而踞。寨中人多姓贾,因祖上殷实,修得老宅无数,至今尚存断垣残壁,恢弘之势不减。贾氏老宅始建明朝末年,第一栋封火墙始建于1610年左右,第二、三、四栋建于1815年左右,整个建筑群占地约2公顷。从建筑格局来看,多采用土著先民传统模式,即“三柱四棋”“五柱八棋”式。正屋的左前右前均修有转角,分上下两层,上为人住,下作仓库、碓磨房或厕所猪圈。楼与楼之间约有5米高的封火墙,屋体内部结构错综复杂,窗格廊台雕龙画凤。其特殊的地貌与周围美丽迷人的田野融为一体,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山村风光。
古宅大门撰有“名留交趾光前烈,望重洛阳垂后昆”的楹联,横批为“澤源唐叔”,倒也大气,却不显恣意。在我看来,却应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意境。诗意盎然的古建筑格局印证一种文化现象,残垣断壁上的文字墨迹让人扑朔离迷,悬念迭起。我见过大城市的霓虹,宽阔街道的车水马龙,却仍然想念这个小小村落。或者乡村古朴的生活方式早已经远离了你我,但故乡的万物深深印刻在我们的心底:童年的小路,门口火红的柿树,还有老水井和那个叫做杜岩的放牛少年……
杜岩的父母守着大山相濡以沫,过了大半辈子。父亲是天堂坡出了名的捡瓦人,母亲爱唱山歌,手勤脚快。见得儿子带了同学回家,他母亲便一手从地楼探了过去,捉了一只打鸣的公鸡,烧开了水,杀了给我们吃。闻得鸡肉香,大家毫不客气,敞开了肚子,人均三大碗米饭往上,末了,锅里连残汤也没落下。
到了晚上,淡淡的月光照在村庄,仿佛映照出一个缥缈清丽,而又无尘无垢的世界,然狗语声此起彼伏,恍然又是烟火人间。坡脚渡口的船夫多半是打烊了的,回不了学校,我们自然在杜岩家中打尖住宿。
好在,我拿有一把红棉牌吉他,打发这样的乡下的夜。杜岩爱唱歌,嗓子嘶哑而有磁性,至今我还记得那晚唱的歌名叫做《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庭院的懒篱笆下一遍一遍唱: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
把我想成变了样,
我不管你会这样想,
换了我也一样。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
没和你走在小路上,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
没有你依偎我身旁……
忧伤是歌曲的灵魂。尽管,我们不知愁为何物,他那歌声中的忧伤,浓烈的忧伤,沉重的忧伤,热情的忧伤,紧紧攫住了几颗年轻的心灵。我摩挲着琴上的和弦,和着若有若无的曲调与叹息,直到星星隐去。
次日,清晨的院坝降下一层薄霜,轻描淡写,却叫空气更加湿润。望向山坡,四下都是丘陵、水田,小路在庄稼地和山坡上蜿蜒……我们一路飞奔,“嘹嘹”的山鹰不知疲倦地跟随着,冬天的太阳有点偏淡,一点也不暖。突然就有了“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的滋味,大约那时的心是热的,能融化整个世界。
多年后,杜岩和天堂坡大多数持家有道的年轻人一样,成了家,生了娃,然后离开了天堂坡,携妻女去了南方一个叫做塘厦的地方务工。
他无数次在微信跟我说,他的天堂坡是他的“马丘比丘”,却是一个回不去的美丽的地方。他还说,他的妻肤白貌美,他的女儿聪明伶俐,只是他的父亲,比原来更老了,老的捡不动瓦……我以为杜岩会和许多中年男人一样,充实而又平淡,在油盐柴米的道场度过他人生中的下半场。
然而,他崇尚的围城却轰然倒下。他的妻厌倦了婚姻的围篱,要跟他离婚。我说,不离,爱谁谁。他不语,显得有些压抑。我只得换种方式劝慰他,保护花的方式,是要让花盛开,放爱一条生路。他告诉我,她就像春光里最美好的花朵,降临这个人世间,这样的女子本身就得到了造物主的眷顾,伤害她是没天理的事。
婆娑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心中的道理都不一样,后来,杜岩独自抚养他的女儿,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像一尊佛一样平静肃穆。
人到中年,很多事都是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毫无道理可言。
那段时间,他除了一如既往地颓废,还写了诸多散文,或者是诗句,一股脑发给了我。他的文字极美,我记得他写的大多是天堂坡的人或景。有一篇写的是他的父亲,说天堂坡很多人家都到城里住上了高楼,包括他吃苦受累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因为无瓦可捡,老瓦匠更加苍老了;还有一篇写的是划船接送陈渠珍、聂仁德、沈从文过河到狮子庵讲大道理的船工,这个船工跟他曾祖父是表兄弟,自然,船工过着船工的日子,大人物过着大人物的日子,彼此在各自的时光消磨沉沦……
看完他的文字,我的眼睛有些涩。红尘来去,谁不是一边崩溃一边努力活着。
去年的四月,我同一个爱茶的朋友再次攀爬了天堂坡,我依稀记得杜岩说过,坡顶分布有方圆几十亩的老茶园,若是勤快,采了那嫩芽,萎凋后放至冰箱,然后泡开再喝,沁人心脾。这让我想起《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中有一段关于保靖茶的描述,“由三门水行七十里,到保靖县。保靖时由于流域过去土司之一所在地……本地出好茶叶,和邻近山城那个古丈县的茶叶比较,味道略淡。然而清醇之中,别有一种芳馥之气。陈家茶园实得湘西风气之先,出品佳美,可惜数量不多,无从外运。”
我不知道天堂坡茶园和陈家茶园是否有关联?然而那年月,天堂坡下的狮子庵,却正是青年沈从文居读处。那茶,入口初涩,而后回甘。也像极生活在天堂坡的人们,看似和光同尘,却蕴涵款款深情。
西岱还是从前那种老房子,很多风格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人们的生活日常,年轻人对生活起居越来越挑剔,许多人已经在山下的城镇购房,留下众多的老树、老屋和老人。其间,一定有一栋老屋是杜岩的家,杜岩说过,看到老房子,炊烟,落叶,就像是回到了童年。我用拍视频的方式记录下这些美好,分享给他,然而他没有回信息。
旧路湮没在少年的梦里,我也断断续续从朋友口中得知,杜岩和他的前妻似乎又复合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分开了。我想人永远都是往前走的,不可能回头,我们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不管我们多么怀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就连记忆中些许浪漫的生活痕迹,也了然无存。
天堂坡,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天堂坡啊,从前土司的养马之地,今日保靖的城市绿肺。山上的人,拼了命地下山钻进钢筋水泥的商品房,把自己关了起来。山下的人,削尖脑壳地奔上山,或开办农家乐,或择两分肥土种菜养鸡……也有幡然醒悟了的百姓,回头又重新上了山,喂牛养猪,厮守一方山水再也不肯离开半分。
而我总觉得,那众多的靠山吃山的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叫做杜岩。往事不复再来,天堂坡被时代挟裹、抛掷,终于重归平静,这是大山的蛰伏。我相信,这欣欣向荣的天堂坡,迟早有一天,在一场烟雨里,那个叫做杜岩的少年还会归来。